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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朋友吃饭,他点了一瓶啤酒。举起酒杯的时候,他忽然笑着说:“年轻时刚到马尼拉,每天收工后,总要在路边买一瓶冰啤酒,边走边喝。时间久了,习惯也改不过来了。”
那一瞬间,我似乎能想象出当年的画面:傍晚的马尼拉闷热,路灯把空气拉出波纹,摩托车一阵阵呼啸而过。一天的疲惫和孤独,被手里那支冰凉的玻璃瓶渐渐抵消。不是为了解渴,也不是为了解馋,而是为了告诉自己,“又是一天”。
这些小动作常常被人忽略,但正因为微小,才容易把人和日子黏在一起。你可能不记得初到异乡那天穿了什么衣服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但会记得某一个夜晚你第一次在异乡街头用啤酒按下暂停键;你可能忘了哪年哪月哪家饭店的名字,却不会忘记那瓶冰啤酒的水珠在手心里滑落的凉意。习惯不仅仅是行为,它是被时间反复刻画出的痕迹,是某段生活的代号。
后来有朋友告诉我,他们在这里几十年的人,中午工作餐随随便便就能喝十瓶啤酒,都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我一时愣住。这种饮酒方式,与我曾经在欧洲喝到的修道院啤酒完全不同。
在欧洲喝酒,那是一种慢下来的体验。到小镇特意买一瓶某个品牌的啤酒,坐在有年轮的木桌前,听着低声的交谈,像是在啜饮一段历史。在慕尼黑的酒馆里,能看到成柜成柜客人寄存的啤酒杯——那并不是为了炫耀酒量,而是和朋友约定的一种长久的仪式:斗杯、讲故事,酒是话语的媒介,是风雅的借口。
而在马尼拉,啤酒更多时候是街头的朋友,是日子的慰藉。不是每一杯都要被慢慢品鉴,它更像是工作结束后的放下,是天气和身体对话时最直接的回应。它不需要情调,也不需要场合。它的出现往往简单得近乎随意,却正是这种随意,让它成为某种仪式。一瓶啤酒,每天被重复,最终便把一个人和某个街角、某条路、某段日子连接在了一起。
有趣的是,马尼拉有很多福建人,而在福建,更常出现在酒桌上的其实是洋酒。我想很多人,人在马尼拉时,习惯了街头的一瓶冰啤酒,那是热带夜晚的伴侣,也是漂泊生活里的慰藉。可一旦回到老家,哪怕气候一样潮热,人们往往会更愿意选择洋酒。酒换了,因为场合与心境换了,在马尼拉,啤酒是街头与日常;在家乡,洋酒是聚会与社交。前者是疲惫后的松弛,后者是团聚时的体面。于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域里,便自然而然被两种酒塑造出两种同样真实的姿态。
我们总以为“习惯”是个人的事,其实每个习惯都和城市、气候、社群和时间有关。一个人十年如一日的举动,便是他与这座城市交换的信物;一顿饭桌上举杯的方式,却又把他放回了他成长的社会秩序里。酒在这里既是物质,也是符号:它能意味着疲惫,也能意味着庆祝;它能是孤独的安慰,也能是身份的见证。
这样的习惯里,还藏着记忆的触发器。味道、温度、瓶颈的冰凉、气泡在舌尖的爆裂,都是时间的开关。多年以后,一个熟悉的瓶盖声、一阵潮湿的暖风,便能把人拉回到某个曾被标注过的夜晚——那一晚的疲惫、那一刻的快乐、那一次小小的勇气,会像旧照片一样在脑海中翻起。人便在这些反复的、看似琐碎的小事里,找到把散乱日子缝合的线头。
那些未曾明说的伤感与温柔,那些用境遇、愿景和回忆共同写下的小小仪式,那些无法用宏大叙事概括的细碎情感,藏在酒里,不言自明。
一瓶啤酒并不珍贵,但它装下的那部分人生,何其珍贵。那是某个人曾经怎样在异乡走过的夜晚,怎样在热带的空气里与自己和解。多年以后,当冰凉再次触碰指尖,当酒液再次顺喉而下,那些与岁月一同流逝的疲惫、勇气与温情,会在瞬间,涌上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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