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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和朋友聊天,他忽然说起孩子成绩一般,将来大概也就“混混东南亚”吧。我当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能混东南亚就很了不起了好吧!”话出口,我才意识到,这三个字在中文叙事里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地理位置,它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投射。而我也确实捕捉到了朋友谈话中那份看似无奈、谦虚的语气背后,藏着的对孩子胆识、韧性以及人情世故的隐隐赞许。
“混东南亚”,与“混美国”“混东京”“混北京”“混上海”都不同,后者代表着清晰的奋斗路径、趋同的移民故事、主流的价值观念。而“东南亚”,听上去却暧昧得多。它不等同于一般的成功叙事,却也远不是彻底的失败。它仿佛一个江湖,既危险又浪漫,既混乱又充满机会。
这种印象并非凭空而来。历史上的“下南洋”,已经为这一地区蒙上了层层叙事的滤镜。几百年来,无数中国人背井离乡,在热带的海风里搏命: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客死异乡。那些故事在家族、乡土、文学里一再被讲述,沉淀为一种集体想象。
于是,“东南亚”天然带着漂泊和冒险的味道。它模糊不清,有人去泰国是上学,有人是去开餐馆;有人在菲律宾做白领,也有人靠跑项目结交人脉;有人去柬埔寨旅游,也有人在当地投资。正因为没有确定的路径,它才显得格外像个“江湖”。
“江湖感”是什么?它首先意味着不确定。你永远不知道明天迎面而来的,是机缘还是陷阱,是贵人还是骗子。然后,它意味着规则之外的规则。江湖的秩序往往不在法律条文里,而在酒桌人情、潜规则和一瞬间的眼力劲儿里。江湖感带着浪漫与危险并存的气息。它既可能让你一夜翻身,也可能让你瞬间坠落。这种张力,正是“混东南亚”这句话背后的隐义。
当然,世界上不止东南亚存在灰色地带。非洲、中东何尝没有?可它们在中国人的想象中,却并不生成同样的意味。非洲太遥远,简化为了贫困和疾病;中东则被战争和宗教冲突笼罩。都多了一份残酷,少了一份暧昧。唯有东南亚,近在身边,又远在他乡,近得仿佛人人可以一试,远得又足够装下浮想联翩。
有趣的是,这种江湖感的浪漫化,其实掩盖着它背后的悖论。严格来说,江湖的土壤正是制度的不完善:法治松散,贪腐横行,秩序模糊。对社会来说,这是不幸;但对个体而言,仿佛又意味着缝隙。缝隙中,有人坠落,有人飞升。
同样的阶层固化,欧美社会的发达,于普通人,反倒像是一堵冷硬的铁墙了;而东南亚的阶层固化更像是一道残破的围栏,满是漏洞。正是这些漏洞,给人以“也许我能翻过去”的想象。于是,不完善反而成了某种希望。极少的人在这“希望”中功成,无数的人被这“不完善”所吞噬。
我有时会想,人是如何生起希望的?是清晰的成功路径吗?是充足的社会资源吗?如果把成功比作一条路,好像能给人带来希望的,并不是路有多直、多宽、多平,因为那是路的事,而人,需要的是:随时成功的可能。
很奇怪,“混乱”的东南亚提供了这种幻想。
同样是混乱,“印度”也与东南亚不同。它的名字像是一块巨石,稳稳地压在那片次大陆上。听到它,人们很难不立刻想到种姓制度,那种根深蒂固的等级秩序让一切都显得沉重而不可撼动。婆罗门如此古老,又如此坚硬。这样的社会结构,给人一种难以穿透的厚度:它不暧昧,不模糊,而是带着一种冷硬的秩序感,让人望而却步。于是,在中国人的想象里,“印度”少有轻盈的浮想。同样是邻居,于印度,尊重里带着忽视;于东南亚,蔑视中反而生出亲近。
何以“东南亚”?它是地理,更是心理。它寄托着人对非正轨生存的想象,是一种对制度之外可能性的浪漫化叙述。它的复杂,正来自这种矛盾:制度的不幸,成就了个体的故事;混乱的危险,反倒让人觉得“也许我也能行”。在“东南亚”这三个字里,藏着的不只是邻国风物,而是人自身的投影——对秩序的怀疑,对命运的幻想,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强烈渴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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