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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国小记》
邱雅菲(菲律滨侨中学院校友)
三等奖
初到菲律宾时我还不过一个青涩的毛头少年,语言的障碍加之内向腼腆的性格总使我在公共场所显得变扭乖戾。我不免暗自腹诽:到底什么样的心境才能使本地人总那么热情?哪怕是面对陌路人!在这个好客的国度里,我像是一个误闯的不速之客,谨慎而充满戒备。
那时我的娱乐活动范围还不过局限于小区楼下的商场,然而即使这样,商场入口的两个保安都能让我觉得无比难受。因为他们总爱用礼貌而标准的中文对我说上一句:“你好!”这本是一个体贴之举,但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却像是个不失风度的疏离信号:你是一个不同语种的外来者。而我也日渐对此产生厌恶情绪。
一日我急着买日用品,闷头疾步冲向商场,又正逢那俩保安值班,当他们又将开口来上一句:“你好”时,我鬼使神差又充满报复意味地喊出一句:“kamusta!(问好)”,他俩愣了一下,随即便灿烂无比地笑着回答:“ayos!(很好,也可作夸奖之意)”这下,我竟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们看不出我的挑衅么?再回去时,他俩便见了老友一般地对我招手道:“bye-bye!”我愈加烦闷,孩童撒泼似说道:“再见!”其中一个保安随即神采奕奕地问道:“那是‘bye-bye’的中文吗?”我真是好气又好笑:“是啦!”,另一个听完立马兴奋地说:“那么你可以再多教我们几句中文吗!我们只会‘你好’”说罢又磕磕绊绊道:“还有...再...再见?”。我愕然,醍醐灌顶。
人们总是相信奇异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像飞沙走石,像电光朝露,像佛陀所说的花开见禅。一个世纪的缘起和毁灭,一个星球的诞生和陨落,须臾间,这般琐事竟也能使人分明了悟。年少的敏感和自卑终于落成了一展释然的笑颜:“好!Syempre!(当然)”。
上帝论者有一个说法:造物主发明了不同的语言以此来离间人类。于是我们过度地美化语言的作用,而拙舌之人也只能笃定,内敛的示好到不了他人的心底。殊不知,我们推敲斟酌,我们考究思量,甚至于出口之物各自披着不同风情文化的外衣,这些,都无以掩盖彼此赤诚的友善之心。
我家曾请过一个二十出头的本地人司机,乍一看你会觉着这是个呆板木讷的朴实人,可没曾想却是个爱自在的“散财仙”。四五年前家庭司机的日薪给九百多比索不算太少,但他却总是奔走在“utang(借钱)”和“bayad ng utang(还债)”之间,时间一长我父亲以为他有什么恶习,也许酗酒,也许好赌,便动了辞去他的念头。我好奇,便在一次外出时问他这个中缘由,他听罢竟哈哈笑道:“每个周末我都喜欢带着老婆孩子去‘shopping’,周日是上帝恩赐的休息日,那么我也应当好好奖励我那些努力读书的孩子们和我辛苦做饭持家的老婆呀!”我还是不解:“那如果正好没剩什么钱呢?”,他挠挠头说:“我会先借一点钱吧,‘预支工资’?虽然那样下一周我们会过得辛苦一点,但我希望至少周日的我们是富裕又快乐的!”我不禁哑然失笑:“你们有存钱的习惯吗,先拿出一部分工资储蓄,余下的再做打算,如果那周剩的钱不多,那就不‘shopping’一起做点别的事。”他听完一脸惊讶:“不不不,我们从不存钱,赚钱难道不是为了让家里人过得幸福吗?数字的大小对我没有什么意义,我只希望看见家人的笑脸”,说罢便露出了满足的神色。见我不语,他又说道:“我发现中国人特别勤劳,真的太努力赚钱了!但你们却从不过‘Family Day’,这是为什么呢?”我无言。是啊,我们有一整套完整务实的生活规划,我们过着体面丰盈的日子,我们从不让自己陷入财务的尴尬,可我们却连饭桌上都充斥着“生意”的手机来电。我们默认给彼此最大的安全感,便是物质生活上的保障,我们确信每一分秒都在为“将来”的危机做准备。下车前我对他说道:“试着存钱吧,万一家人生病,你才能不那么慌乱。”他似乎很困惑,习惯性地挠了挠头。
半个月后正值雨季,因为台风天连日下大雨,我父亲放了厂里几天工,果不其然地,他突然造访想要借走一个月的工资,因为小儿子发了高烧,又担心是‘登革热’。父亲不忍,开了一个半月的工资又自己添了点钱让我一并交给他。见来者是我,也许他是回忆起了那天的对话,红着耳根嗫嚅地连声说“谢谢,谢谢真的很谢谢...”便仓惶地走了。几日后厂里复工,他主动要求加班以便早点还钱。再一次坐他车时,他一脸兴奋地对我说自己开始存钱了,虽然不多,但不知不觉间好像不用再‘utang’了,现在他们一家人周日的活动是一起去‘Probinsya’看望爷爷奶奶,顿了顿又说道:“当然还去‘shopping’啦,不过,看情况了!”说罢我们俩一同默契地笑了起来。
那天回家后我对父亲说,周日一起出去玩吧,父亲若有所思了一会便咧着嘴笑着招呼我母亲说:“也好!咱们一家人都多久没有一块出去放放风了啊!”。
我曾看过一句话:如果搬起砖我便无法拥抱你,如果我放下砖拥抱你,便不能好好搬砖养活你。珍惜当下、及时享乐和埋头苦干、未雨绸缪,我无法断言哪个更为明智,但,这世间的爱和付出哪里分得了对错和贵贱的啊,我们何尝不都是为了心上的珍重之人。
有人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而我私以为更美的句子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们时常用各色标准来区分种族异己,而又企图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你我交好。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却又共为胞兄,这自然万物之妙,在于一样的原子却造就了包罗万象的子孙后代。普天之下,这朗朗乾坤本就合同为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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