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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中国人也是中国人》
许秀枝（菲律滨作家协会理事）
三等奖
早在十几年前，我的大儿子树梵还在菲律宾国立大学修计算机工程时，女儿就跟我透漏一个小秘密，她说哥哥有一个过往亲密的女朋友，跟他不但是同一科系，而且也与我们同姓，名叫陈艾仁，两人经常被教授分配到同一组，近水楼台，因此感情发展得很快，很可能结为终身伴侣。当时我心中暗喜，儿子终究没有给我找个番女做老婆，既是中国姓，肯定也是中国人。
时光匆匆，四年的计算机工程，小儿不负重望，终于如期取得学位，虽不是名列前茅，但是他从不留级，从不须请家教补习，除了学杂费零用钱以外，从不多花父母一毛钱，倒也不失是个好孩子。踏入社会工作后，由于缺少傲人的成绩及社会经历。因此只能取得标准新手职员的薪水与福利。但他没有丝毫抱怨工作辛苦待遇低，也从不对我提起女朋友，我忙于工作，家务校务忙得团团转。各忙各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五六年过去了，儿子已经年及三十，该是适婚年龄了，在过去的五六年里，我注意到儿子不断进修各种先进的计算机咨询操作课程，同时他转到跨国企业hp计算机制作公司工作，月薪已高达十几万菲币。儿女总是父母最大的骄傲，我深感脸上有光，私下数次跟同事夸口自己有个好儿子。
某一天，儿子突然告诉我们，女友的父母想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吃晚饭，老公和我都认爲该是与凖亲家洽谈婚事的时候了，便准备礼物欣然前往。
凖媳妇艾仁笑眯眯地为我们开门，用英语跟我们说“晚上好”，这时候我仔细打量这个即将进门的媳妇，她的皮肤雪白而细致，单眼皮的眼睛细小，但很有灵气，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脸上一点皱纹瑕疵都没有，是个标准的中国女孩。
当时我用闽南话随口答；“晚上好，你爸爸妈妈呢？”
她满脸笑容，改用菲语回答：“他们都在客厅等你们”。
当时我微感诧异，心想她怎麽不说闽南话？
凖亲家的财力情况显然比我们好上几倍，这栋座落在近郊的房子不但宽敞，而且显然出自设计师之手，房子加上前后院，总有四`五百平方米。听说他们家是做抽水机`水管生意的。已经历经数十年，显然已经打下基础。
我们一家五口跟着艾仁走进了客厅，两套L 型的新型沙发加上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及其他布置，使这个客厅显得气派而不流于俗套，他们热情地招待我们坐下，用菲语跟我们交谈，我冷眼看着这个凖亲家母，棕黑色的皮肤，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怎麽看都不象是艾仁的亲生母亲，观察既不得要领，忍不住开口问：“您是艾仁的亲妈？”
只见她笑顔逐开，“是呀！我们两个一点都不像，对不对？”
这时候，凖亲家陈先生插口：“我的父亲是从中国来的，是个纯中国人，在菲律宾娶了菲律宾老婆，所以我和我的孩子们都拥有中国姓氏“陈”，那时候三十年代的菲律宾，只有寥寥几间华校，华侨又时常受菲律宾政府欺压排挤，经常停课。入境随俗，父母便让我进菲校，我接受的都是西方教育，耳濡目染，也娶了菲律宾女人，艾仁显然秉承祖父母的基因，看模样她比中国人更像中国人，是不是？但是她只有四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啊，哈哈！”
他又加上一句：“Warner (我儿英文名)是不是因爲这个原因爱上艾仁？”
“您没有想过要送她到华校念书？”
“噢！可能是我本身也没学过中文，所以从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我的孩子都是教会学校毕业的。”我无言了。
从那个时候一直到晚饭结束，我都沉默寡言，倒是我老公滔滔不绝，显然对于儿子即将小登科感到十分兴奋。大概我的沉默影响了气氛，丰盛的佳肴及孩子们的嬉笑声也冲淡不了我对血统的执着，心中一直笼罩着 一股被欺瞒的感觉，但是我的教养约束着我隐忍不发，知母莫若儿，儿子在我耳边轻声说：“妈，别生气，回家我们再聊。”
回到家，我在房里静等儿子来跟我解释，过一会儿，儿子没来，大女儿倒来了，她大概授命前来做说客，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说：“妈咪，今晚您吃得很少，没吃饱吧？等一下我帮您冲杯牛奶。”
我没好气地说：“不用你假好心，说！你们爲什麽联合起来瞒我一人？”
“瞒您什麽呀？我不是早告诉您，哥哥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姓陈吗？”
“你还狡辩，你可没说她不是纯中国人，更不会说闽南话。”
“妈咪，我告诉您，艾仁除了不会说闽南话，什麽都好，功课好，人品好，身高皮肤都好，长相也不错，哥哥与她从大学到现在，近十年的感情，您如何阻挡得了？您不赞成他们的婚事，哥哥肯定怨您一辈子。与其失去一个儿子，不如赚囘半个女儿，何乐而不爲？妈咪，非我族类，难道其心必异？况且，就像哥哥说的，艾仁虽然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华人血统，但是哥哥有百分之一百啊，他们将来的孩子，一百加二十五除以二，不是有百分之六十二华人血统了吗？哈！”说完飘然离开房间，一席话说得我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婚事一切按照西方习俗，儿子媳妇在外另筑爱巢，不过每周末都回家看望我们，不能来也会来电话通知。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过去，我与儿媳的关系一直维持着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直到两年前的一件事，终使我彻底改变。
2018年8月中旬，因爲接连几天吃不好，睡不好，肠胃不适，精神一直恍恍惚惚。一天清早醒来，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小女儿为我盖了几条棉被，我躲在棉被里还是一直发抖，热咖啡`热牛奶都无济于事，孩子最终决定把我送到最近的医院急诊室。到了急诊室，例行的检查后，因尿管阻塞，不得不采用输尿管，泌尿肠胃科的专家都建议我立即照胃镜，大肠镜，因爲当时正是农历七月，我坚持要熬过鬼月再照。
医生摇摇头，说：“你的肠胃严重阻塞，不宜拖延.” 我还是不允。坚持再过一个礼拜再做。医生摇了摇头，双手一摆，无可奈何！
我终究没有熬过一个礼拜，再过两天，我便被安排住院两天一夜，既要照胃镜，也要照大肠镜，一只管从口中插入，一只管从肛门插入，好在打了麻药，不然我肯定吓死在病床。
当我在昏昏沉沉中醒来时，护士跟我说，我今天就可出院，检查结果明天才会知道，我询问护士我的孩子怎麽没来？护士都说不清楚，当时我只感到混身无力，手脚冰冷，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直接袭上心头。我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孩子们嫌弃我这个老太婆了？我按了按床头铃，迫切地重复询问护士怎麽没看到我的孩子？当护士再一次摇头的时候，一种愤怒`恐惧`疲弱的感觉让我变得歇斯底里，我高声呼叫：“爲什麽？爲什麽？你们怎麽可以这样对我？”叫了两声，无人应声。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柔和温馨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妈咪！妈咪！您怎麽了？”
我急忙睁大眼睛，儿媳艾仁笑眯眯地站在我的眼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们怎麽来得这麽晚，他们呢？”
“ 妈咪，您忘了今天是星期一，他们都要上班呀！我来接您出院，医生说您已经没事了，对不起，办理出院手续有些费时，让您久等了，小姑告诉我东西全部都收拾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我扶着您慢慢走，不急不急，车子就在门口。” 儿媳十分体贴。
我无法平息心中的激动：“我以爲你们遗弃我了！不要我这个体弱多病的老妈了！”
“怎麽会呢！您的儿女都很爱您，他们都很优秀，妈咪！您好福气！”
“你也很能干啊！把家人照顾得很好。”这是我第一次当面赞美儿媳。
“是吗？我太高兴了！妈咪赞美我。妈，您可知道？我一直努力做，努力做，希望能讨到您的欢心，我知道我不是您心中理想的儿媳妇，因爲我不是纯中国人。”艾仁低下了头。
“谁说你不好？你是我的好媳妇！”
“可是……..妈……我…. 我改变不了我的血统，我只是半个中国人~”
“半个中国人也是中国人，你比起纯中国媳妇决不逊色！”
艾仁睁大了眼睛: “真的？妈！您不嫌弃我了？”
我一把把艾仁拥入怀里，刹那间，我觉得喉头哽咽，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有生以来，从无一刻像现在，我如此渴望亲情，如此强烈的感受到亲情之可贵。从无一刻像现在，我会如此感激上苍，赐给我三个乖巧懂事的儿女。更从无一刻像现在，我会如此感激这场疾病，它把我与儿媳之间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当我们走到医院门口，艾仁扶着我向车门走去，我擡头一看，只见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握紧了儿媳的手，我踏着艰难但愉快的步伐，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
旅菲各校友会联合会（校友联）庆祝2020年菲中建交45周年举办征文活动。
《半个中国人也是中国人》作者许秀枝（菲律滨作家协会理事）荣获三等奖。
本文为校友联得奖作品系列第五篇
本次菲中建交45周年徵文奖评委会成员：
首席评委中国大使馆田善亭文化参赞；
评委，国家公派教师章石芳博士；
评委，菲律宾大学孔子学院中方院长黄佳佳教授；
评委，国侨办外派晋总督导老师吴红岩教授；
评委，菲律宾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张为舜先生；
评委，资深专栏作家、评论家吴文焕先生；
评委，资深专栏作家、诗人施文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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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9 08: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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