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奴隶”：被困缅甸电信诈骗园区的亲身经历

李焕发

拉维展示手机里保持的自己被虐待、体罚、殴打后拍摄 的照片，称自己被虐待了16天。

“他们逼迫我脱光衣服，让我赤身裸体坐在椅子上，还不断地用电棍电击我的腿。在这16天里，我一直以为我生命应该会在这里终结。”

被网络上的招聘广告蛊惑，拉维（Ravi，化名）来到泰国，希望得到这份IT类工作，但这名24岁的斯里兰卡年轻人，并没有获得进出曼谷摩天大楼的编程类工作，而是在诈骗团伙的的引导下，一路来到并最终被困在缅甸一处荒凉的网络诈骗团伙的窝点里。

当诈骗团伙哄骗他们来到泰国边境城镇湄索（Mae Sot）附近时，那些擅长甜言蜜语骗子们背后的人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2名操着他们听不懂语言的枪手——应该是泰国人或者缅甸人——出现了，他们挥舞着手枪将拉维们从一家酒店带来出来，并把他们送到了莫艾河（Moei River）对岸缅甸的国土上。

后来拉维才知道，自己被卖到了一个由讲中文的网络诈骗团伙控制的诈骗园区。他们强迫像拉维这样被绑来或者骗来的人，像奴隶一样长时间在网络上诈骗其他人。拉维和一同被关押的人，不得不在网上利用虚假身份冒充女性，欺骗美国和欧洲的单身男子。

诈骗套路千篇一律，拉维们必须去以女性友人或者网恋对象的身份，以承诺会让对方获得巨额回报的方式，说服这些诈骗对象把大笔资金投入到虚假交易平台中。

拉维后来知道了，这个诈骗园区位于缅甸妙瓦底（Myawaddy）的丛林深处。该地区不在缅甸军政府的直接控制之下。

早在2022年，妙瓦底已经是东南亚人口贩卖最为猖獗的和诈骗犯罪的中心之一。妙瓦底地区分为北、中、南三大区，北边是水沟谷的亚太城，中间是妙瓦底市区，南边则是KK园区等诈骗园区。北边由克伦边防军（缅甸边防部队，缅甸军方一部）管辖、中间是木桶将军、南边是KK将军管辖。这三大区内的诈骗园区估算有40多处，从事诈骗的人口达30万人。

有人说在妙瓦底，至少有14个诈骗园区。KK园区则是以中国籍福建人“冬瓜”为首的犯罪集团所拥有的地区，当地成了诈骗集团的基地，当地常发生绑票人口、强迫被绑者从事诈骗的事情。除此之外，园区里也曾发生强制活摘失去利用价值或不从者的器官的事件，受害人主要来自马来西亚、泰国、越南、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受害人通常是受海外求职骗案、免费旅游陷阱和网上爱情骗局等影响下，在泰国或柬埔寨被辗转送到位于缅甸妙瓦底的基地。

2023年8月，泰国警方发布最新数据，每年大概有7万名华人从泰国被贩卖到了缅甸的妙瓦底镇，相当于平均每天有将近200人被卖过去。

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表示，2022年以来，除了华人之外，还有成千上万来自亚洲、东非、南美和西欧的年轻男女，像拉维一样，在一份与计算机相关的高薪工作的诱骗下，被绑架、扣押在妙底瓦的网络犯罪园区，像奴隶一样为老板们骗钱。


2024年3月11日，克伦民族解放军和人民防卫军成员在占领克伦邦妙瓦底镇南部一个政府军前哨后对两名被俘士兵进行检查。
前面提到的木桶将军和KK将军，其实就是当地克伦族、克钦族、钦族的军阀。名义上他们是克伦民族联盟（Karen National Union）和缅甸团结政府的成员，以克伦民族解放军（Karen National Liberation Army）和人民防卫军（People's Defense Force，简称PDF，支持昂山素季的缅甸民族团结政府在2021年4月军方政变后，组建的军事力量）等名义，不时与代表缅甸军方的克伦边防军发生武装冲突。

目前，克伦族武装已经控制了妙瓦底约60%至70%的土地。4月8日，克伦民族联盟声称，旗下的游击队已经夺取了军方的前哨阵地，617名军方安全部队成员及其家属已经投降。据说，这几天不少忠于军方的军人和公务员已经在渡河前往泰国寻求庇护。现在看来，克伦族武装完全控制妙底瓦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让我们回到拉维的真实故事。

“我因为不服从他们的命令，被关禁闭16天。他们只给我混有烟头和烟灰的水喝。我在牢房里的第五天或第六天，两个女孩被带到附近的牢房。她们在我眼前被17个男人强奸。其中一名女孩是菲律宾人。我不清楚另一名受害者的国籍。”



据联合国2023年8月的估计，缅甸有超过12万人、柬埔寨有超过10万人被迫从事类似的网络诈骗活动，包括非法赌博，加密货币欺诈等其它骗局。

国际刑警组织在2023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老挝、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和越南（相对较少）都存在网络诈骗园区。这一趋势已从地区问题演变成全球安全威胁，许多其它国家也卷入其中，成为诈骗园区所在地、中转国或被贩运受害者的来源国。

印度政府本月早些时候宣布，该国迄今已解救了250名被贩卖到柬埔寨的印度公民。

3月13日，中国公安部披露，近日，经中泰缅三国有关部门协商同意，缅甸妙瓦底地区的800余名中国籍涉赌诈人员途经泰国陆续被遣返回国。

斯里兰卡政府表示，目前至少有56名斯里兰卡公民被困在缅甸的四个不同诈骗园区。斯里兰卡驻缅甸大使贾纳卡·班达拉（Janaka Bandara）说，其中八人最近在缅甸当局的帮助下获救。

对于那些园区经营者来说，他们的目标是那些源源不断地寻求工作机会的外来务工者。


2024年2月，缅甸涉嫌网络诈骗的国人被遣返回国。
每年都有数十万来自南亚的工程师、医生、护士和IT专家移民到国外寻找工作，拉维就是其中之一。在得知泰国一家公司能够提供曼谷数据录入工作时，他急切地想离开陷入经济危机的斯里兰卡。

招聘方和一位来自迪拜的同事向他保证，公司将每月支付他37万斯里兰卡卢比（约1200美元）的基本工资。作为新婚夫妇，拉维和妻子梦想着这份新工作可以让他们拥有自己的房子，于是他们借了各种贷款，付款给当地中介，获得了这份“工作”。

2023年初，拉维和一群斯里兰卡人先被送往曼谷，然后被带到泰国西部城市湄索。

“我们被带到一家酒店，但很快就被交给了两名枪手。他们带我们渡河前往缅甸。”然后，他们被转移到由讲中文的帮派分子控制的园区，并被明确指示不得拍照。

“我们吓坏了。大约40名年轻男女，包括来自斯里兰卡、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国和非洲国家的人，都被强行关押在这个园区。”拉维说。


中缅边境旁的缅甸小城老街，已经成为了赌博、毒品交易和电信诈骗的中心。最近，这座小镇的主人从白所成换成了彭德仁。

高高的围墙和铁丝网让人们无法从园区逃跑，持枪人员昼夜守着园区入口。拉维和其他人被迫每天工作长达22个小时，每个月只有一天休息。他们每天至少要有三个目标。

不服从命令的人将面临殴打和酷刑，除非他们能付钱离开。

2022年8月，来自印度西部马哈拉施特拉邦的21岁男子尼尔·维贾伊（Neel Vijay）与其他五名印度男子、两名菲律宾妇女一起，被贩卖到缅甸。维贾伊选择了付钱逃生。

尼尔说，他母亲儿时的一个朋友向他许诺在曼谷有一份呼叫中心的工作，并向他们收取了15万印度卢比（约合1800美元）的中介费。

“有几家公司是由讲中文的人经营的。他们都是骗子。我们被卖给了那些公司。当我们到达那里时，我失去了希望。如果不是我母亲给了他们赎金，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被折磨。”

尼尔的家人在他拒绝参与诈骗活动后，支付了60万印度卢比（约合7190美元）赎金让他获释。但在此之前，他目睹了那些没有达到目标或无力支付赎金的人所遭受的残酷惩罚。

在他获释后，泰国政府帮助他返回印度，他的家人对当地的招募者提出诉讼。


尼尔的家人支付赎金帮他回到了印度
泰国官员正与其它国家合作，帮助从缅甸遣返受害者。然而，泰国司法部的一位高级官员表示，与邻国难民营中被强行拘禁的人数相比，获救者人数微乎其微。

泰国特别调查厅（DSI）副厅长皮亚·拉卡萨库尔（Piya Raksakul）说：“我们需要加强与世界各国的沟通，教育人们了解这些犯罪团伙，这样他们就能保护自己不成为受害者。”

他还说，人贩子经常利用曼谷作为该地区的交通枢纽，因为包括印度和斯里兰卡在内的多国人士都可以通过落地签证进入泰国。他补充说：“因此，犯罪分子利用这一点，偷运人口为他们工作。”

拉维透露，有人指示他以富裕男子为目标，尤其是西方国家的富裕男子，通过窃取电话号码、社交媒体和信息平台来建立恋情。

他们直接联系受害者，通常让他们相信第一条信息——通常只是简单的“你好”——是误发的。有些人对这些信息置之不理，但孤独的人或寻找性爱的人往往会上钩。当他们上钩时，诈骗园区里的一群年轻女性就会被迫拍摄露骨的照片，以进一步引诱目标。


尼尔获释后，泰国当局帮助他返回印度。

在短短几天内聊了数百条信息后，骗子们就会获得这些人的信任，并说服他们在虚假的在线交易平台上投入大笔资金。然后，虚假应用程序会显示假的投资和盈利信息。

“如果有人转账10万美元，我们会返还5万美元给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利润。这给人的印象是他们现在有15万美元，但实际上，他们只能拿回最初10万美元的一半，另一半留给了我们。”拉维解释道。

当骗子从受害者身上攫取了尽可能多的钱财后，他们的聊天账户和社交媒体个人资料就会消失。

外界很难估计这种活动的规模，但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在《2023年互联网犯罪报告》（2023Internet Crime Report）中称，美国有超过1.7万起关于信任或爱情诈骗的投诉，损失总额达6.52亿美元。

拉维说，在被囚禁一个月后，他被卖给了另一个团伙，因为他最初为之工作的所谓公司“破产”了——在被困缅甸的六个月里，他被转手给了三个不同的团伙。

拉维告诉他的新“老板”，他不能再继续欺骗别人了，并乞求允许他返回斯里兰卡。有一天，拉维与组长发生冲突，双方打了起来。后来拉维被带到一间牢房，遭受了长达16天的折磨。

最后，这位“中国老板”来找拉维，给了他“最后一次”重新工作的机会——鉴于他在计算机软件方面的专长，这是个新机会。

“我别无选择，当时我的半个身体都瘫痪了。”他补充说。


一位获释者离开诈骗园区后，在前往边境时拍摄的图片。
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拉维使用VPN、人工智能应用程序和3D摄像头管理Facebook账户。

与此同时，拉维乞求老板允许他去斯里兰卡探望生病的母亲。

团伙头目表示，如果拉维能支付60万卢比（约合2000美元）的赎金，并额外支付20万卢比（约合650美元）过河进入泰国的费用，就同意放他走。

他的父母只好把房子作为抵押来贷款，并把钱转给了他。拉维被带回了湄索。

由于没有签证，他在机场被罚款2万泰铢（550美元），拉维的父母不得不再次举债救子。

“当我重返斯里兰卡时，已经欠下了185万卢比（6100美元）的债务。”他说。现在的拉维能回家了，但却很难见到新婚妻子。“为了还债，我们没日没夜地工作，我在一家车库里管理登记车辆，有空时还在网络上接单编程。她去了一家度假村，相隔太远，我们没有办法住在一起。为了支付利息，我们甚至把结婚戒指都典当了。”他痛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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