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下面就是去参观由美国出资建造并提供维护经费的美国墓地。是为了纪念在菲律宾战役中死难的美国士兵的,还包括了一些在其他太平洋战役中牺牲的盟军战士。下了天桥登上一辆吉普尼车,把我直接运到墓地门口。墓地精致的铁门倒是敞开,像欧洲贵族庄园那样黑色铁艺的栅栏门,门口守戳着一个保安。由于刚在椰子宫吃了闭门羹,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如果再被告知没有任何原因地“不许参观”,我可真要在这耍赖了。要么苦苦哀求,说我是从地球另一端飞来祭奠我的在二战中牺牲的曾祖父;或者破财行贿——这法子在东南亚据说颇为见效;要不最后一招,就是躺在地上打着滚,把保安雷到了,就该说:“你他妈的赶紧进去,烦死我了。”看守长得极像外号为“球形闪电”的前不莱梅球员埃尔顿,矮墩墩地,下嘴唇厚得向外翻出,以显示这坨肉的分量。他不苟言笑地让我出示护照登记后,示意我进去后只能向前走,走向正对大门的远处的纪念碑。
我谢过后加快脚步走进去,生怕他改了主意。这是一大片覆盖在平缓山丘上的草坪,像剑桥大学主楼前的那片一样平整。极目所至都是白色大理石的十字架,约半人高,顺着坡势起伏,摘下眼镜模模糊糊地看以为是一片多米诺骨牌。它们以纪念碑为圆心,一周一周地排列着。树冠修剪得像棒槌的树木作为墓园里的行道树,在山丘高处矗立着几株参天大树,像巨大的西兰花一样,强壮的树枝向四周伸展,如同一把遮阳伞为他下面的英灵提供阴凉的庇护。远处几个园艺工人用耙子精心维护着草坪。在一个岔路口,我想绕到左边一面十字架前看清上面的文字,身后传出一声尖厉的哨声,猛然回头,埃尔顿指指远处的纪念碑,示意我只能往那里走。我便向他表示我肯定会老老实实的听他的话。我知道不然他会举起那别在腰间的短枪一下要了我小命。我在留下的家书里可没提到我可能会有这种意外发生。以至于往后我有点神经质,不敢离开主路半步,每当我听到远处园林工人工作时工具发出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都以为是埃尔顿在我背后拉动了枪栓。
当我走到深处,周围的寂廖提醒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每座十字架上刻着一个名字,有着一个故事。有的记载着英勇,有的诉说着苦难。一面十字架上刻着“来自宾夕法尼亚的克劳德•希尔,于1944年10月10日遇难”;还有更凄凉的:“余下的战友,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名字,在此向他们致敬”。除了我没有别的参观者,静得能听见耳边的风轻轻地吹拂的声音,像是这里的灵魂在倾诉。偶尔能打破这种平静的是正在起飞攀升的客机。尼诺•阿基诺国际机场在墓地向西两公里处,跑道正对墓地方向,一架荷兰航空的航班从我眼前掠过,引擎发出的声音更像是英灵们的低声啜泣。隔几分钟,又一架美国大陆航空的航班振翅起飞,飞向美国。飞机天天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可他们再也无法搭乘飞机回家了。

我想起在书上读到过的记忆中的菲律宾战役。1941年,几乎是和日军轰炸珍珠港同时,挂着太阳旗的飞机飞临克拉克空军基地上方,如法炮制,瞬间几乎剿灭了盟军部署在菲律宾的空中防御。在此之前,美军截获了要袭击菲律宾的电报密文,却未引起高度重视。这便是盟军在吕宋岛节节败退的开始。随后,大批日本军队登陆吕宋岛东岸,寡不敌众的美菲联军且战且退,逐渐退守马尼拉湾西部的巴丹半岛,和盟军菲律宾司令部所在地科雷希多岛隔着五公里的海峡。可是深知大势已去的高层将菲律宾战区司令麦克阿瑟调往澳大利亚。罗斯福总统的炉边谈话已能说明当时盟军的处境:
在任何一场战争中,都会有少部分战士为了整体的利益做出牺牲。
……
你们可以从日军的兵力部署情况中看出,我们已经无力向菲律宾派出援兵、运送给养、补充装备。
当麦克阿瑟心怀不甘地坐潜艇离开时,其他军队奉命坚守抵抗,最大限度地拖住日军南下的脚步。已料到剩余守军悲惨命运的将军抛下一句著名的:“我会回来的!”
随后就在他抵达澳大利亚,向巴丹守军发来嘉奖令的那天,恰是所有奉命向日军投降的俘虏们噩梦的开始。这一切都源于日本甲级战犯的指令
这次战争是种族战争,因此在菲律宾抓住的俘虏必须一律处决,处决美国人是因为他们是白人殖民主义者,处决菲律宾人是因为他们背叛了亚洲民族。
和我军在巴丹半岛对抗的任何部队,不管是否投降,都应该被彻底消灭,任何不能走到集中营的战俘,都必须在离高速公路两百米以外的地方处死。
将近八万名美军和菲军战俘被荷枪实弹的日军看押着,徒步向一百多公里外的战俘营进发。投降之前就已经饥不择食的士兵们没有力气进行高强度的行军,但一旦有人掉队或摔倒,立刻会被日军看当场用刺刀刺穿胸膛。巴丹死亡行军幸存者列斯特•坦尼博士在他所著的《活着回家》里回忆说,“只有两种情况可以获得几分钟的休息:日本看守换班或者被日军强迫我们观看他们施暴”。整个行军过程除了途中第五天早晨给过他们每人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米饭团。一路上不许战俘再有任何饮食,凡是企图找寻饮水与食物者,即被日军处决。同时也驱赶、阻止当地的菲律宾人给予战俘食物与水。即便能侥幸偷喝到几口漂着死尸和绿色泡沫、已被严重污染的河水,也会因为由其引发严重的痢疾腹泻而死,只不过死得更慢一点、更痛苦一点罢了。
另外一位幸存的士兵威尔顿•汉密尔顿回忆道:
那可真是太恐怖了,我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感觉再向前迈一步也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亲眼看到有人被日军开枪打死了,所以一下子好像有一个死亡天使站在我身后,推着我向前走。
汉密尔顿毕竟还有力气向前走,但许多人早已筋疲力尽,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于是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沿路上因饥渴而死及遭日军刺死、枪杀者一共有大约一万五千人。并非抵达战俘营后就摆脱了死亡,由于日军也在营地内虐待战俘,包括拷打折磨、逼迫苦力劳务、刻意让其挨饿等,如此在抵达营地的两个月内又死去了两万六千人。
但巴丹半岛守卫战却是意义重大的。麦克阿瑟在1945年解放菲律宾时曾对媒体发表了如下评论:
巴丹半岛守卫战,缔造了今天的成功。我确信,这场伟大的保卫战将被载入史册。巴丹半岛和科雷希多岛的将士们的长期浴血奋战,给盟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得以加强太平洋的防务。我们今天的胜利同样属于那些曾在巴丹半岛和科雷希多岛奋战的勇士们。他们拖住了日本人,其战略意义在今天非常明显。如果他们没有坚守那么长的时间,澳大利亚一定会沦入日本手中,战争的结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巴丹保卫战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我想着想着已经踱到了纪念碑前,碑文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美国)为她的儿子们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并以这种恭谦的方式纪念他们所作出的牺牲。
我会想起了当年我开车一千多公里带我奶奶到上海就为了去龙华烈士陵园找她在解放上海战役中牺牲的弟弟,他叫周果生,牺牲时年仅十七岁。当我把老人家带到她弟弟的画像前,了却了老人几十年的心愿。我打量着平静而坚毅的面孔,和我所教的学生同龄,可义不容辞地为国牺牲,而学生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懂得去尊敬,更可悲的是父母竟然纵容孩子随意对待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家的孩子哪都可爱,巴不得让这小天使动手打自己。贱死了。
当我感到有些压抑,也没有参观里面的历史展览,尽快离开了墓地,让自己远离沉浸在战争的痛苦中。这里,就算你像我一样对历史不感兴趣,也非常值得来参观,这恐怕是亚洲难得一见的令人肃穆的景致。在我想象中,特别是当日暮时分,坐在这一百块足球场那么大的墓园里凝望那一排排十字架上方,像是被血染红的天空,能让人心碎。
我刚从二战中抽出身来,却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主角是公鸡。
|
|